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黑色幽默哦

古时中国人,大都是宿命论者,以为天地有超凡意志在控制,不可不敬,也不可不恭,恭敬在心,一切不敢怠慢。现实生活中,王权严苛,规矩甚多,中国人战战兢兢,如履薄冰,活得艰难,活得沉重,活得格外认真。恭敬和认真,都是幽默的天敌,也难怪古时中国人总体上缺乏幽默。
  古希腊中,幽默的原意是“水”。人生一世,面对的是茫茫宇宙广袤世界,心情会不可避免地变得枯涩和焦虑,得不时进行自我调侃自我欺骗,加点油加点水,调节自己与自然,与社会,与他人之间的紧张关系。这一个幽默,就是起到了水和润滑的作用。

  用一个形象的比喻:幽默如同挠痒痒,只不过挠的是无形的胳肢窝。那种会心一笑的感觉,起到的,就是润滑的作用。

  幽默跟平等有关。古代中国人缺乏幽默,首先是缺乏平等。没有平等,就没有幽默——人敢跟死亡开玩笑吗?死亡面前,彻底崩溃,难有从容,除非是穷凶极恶之人。中国古代等级森严,下级在上级面前开玩笑,肯定被认为胆大妄为,或者看作是对上级的不尊重。苏东坡当年身陷“乌台诗案”,就是因为在给神宗的奏折中,有“陛下知其愚不适时,难以追陪先进;察其老不生事,或能牧养小民”之语。什么意思?是苏东坡跟皇帝开一个小小的玩笑,说自己思想落后,跟不上形势,难以追逐那些新政人士。苏东坡如此说话,其实是自嘲,可还是被皇帝和对手看出了不恭,看出了玩世。玩世而不恭,这还了得!因为这一句半幽默的话,苏东坡差点丢了脑袋。

  至于上级不愿意开下级的玩笑,是懒得幽默,把智力省着点花。鲁迅说中国人开玩笑得先相一相对手,口弱的他便骂,力气小的他便打。这是指的阿Q。阿Q就不愿意跟小D开玩笑,赵老太爷也不愿意跟阿Q开玩笑。

  幽默跟智慧也有关。中国历史上的智者,跟普通人不一样,大多有幽默感。老子、孔子、庄子都是非常幽默的人。孔子周游列国,屡遭排斥,被人讥讽“丧家之犬”。孔子也不恼,借以自嘲,也是幽默。汉朝刘邦有智慧,也有机警和狡诈,与书呆子气非常重的士大夫项羽比起来,刘邦更接地气,有着痞痞的大无畏。西汉时最幽默的人,当属东方朔。东方朔为什么幽默?是因为智慧过人洞察人心。东方朔总让我想起《权力的游戏》中的“小恶魔”提利昂·兰尼斯特。

  魏晋南北朝虽是乱世,却是中国历史上一个高人辈出的时代。魏晋风度中的很多人,比如稽康、阮籍、刘伶、孙登等人,普遍有着幽默感,他们的幽默,是超越生命的高旷,也是一种智力上的优越感。

  宋朝较为清明,君臣融洽,氛围较好,说话做事随便,幽默自然较成气候。赵匡胤“杯酒释兵权”,是一种智慧和气度,也是一种幽默。轻松之间,办了大事。赵匡胤权力在手,异常自信,有一次路过皇宫朱雀门,见门上写着“朱雀之门”四字,便问宰相赵普:“为何不只写‘朱雀门’,还加个‘之’字有何用?”赵普回话说:“这不过是语气助词罢了。”赵匡胤笑着说:“麻烦,‘之乎者也’能助得了什么事!”幽了读书人一默。

  幽默还与觉悟有关。佛祖拈起一朵金婆罗花,意态安详,却一句话也不说。众人面面相觑,唯有摩诃迦叶轻轻一笑。这是什么?除了觉悟,便是幽默。彼此默契、心神领会、心心相印。《西游记》里孙悟空大闹天空,如来降妖,先是逗孙悟空玩,引着孙悟空在五指山撒了一泡尿,后来又把孙悟空压在五指山下,只露出一个头。佛祖为什么要让孙悟空露出个头通通气,这便是幽默,是佛祖如来,在引导孙悟空慢慢开悟。

  幽默是一种宽容。嘻皮笑脸,促狭恶毒,并非幽默;和颜悦色,心宽气朗,才是幽默。柏拉图认为笑是一种卑劣的感情,因为笑往往是笑他人的小小的不幸,或由于他人稍稍劣于自己。中国很多民间笑话异常残忍,不是讥讽瞎子,就是讥讽瘸子。这不是幽默,这是恶意的嘲笑。幽默不是讽刺,产生的笑应该超越这些。讽刺偏向于刻薄,总体上格调不高,不是最好的东西。讽刺还容易把自己陷进去——你讽刺大象,自己还在外面;你讽刺老鼠,自己也变成老鼠了,跟它一样蹿来蹿去。这种平实而低级的认识,显然跟幽默挂不上边。

  林语堂说:幽默与讽刺极近,却不以讽刺为目的。讽刺趋于狭隘,去其酸辣而达到冲淡心境,便成幽默。

  幽默是一种善意。北宋时宋庠、宋祁兄弟均以诗文闻名,并称“二宋”,宋庠为兄,称“大宋”,宋祁为弟,称“小宋”。有次宋祁路过繁台街,恰遇宫中有车子经过,车内有人看见宋祁,挑开珠帘说了声:“这是小宋。”宋祁非常开心,回来后便写了首《鹧鸪天》的词:“画毂雕鞍狭路逢,一声肠断绣帘中。身无彩凤双飞翼,心有灵犀一点通。金作屋,玉为笼,车如流水马如龙。刘郎已恨蓬山远,更隔蓬山几万重。”宋仁宗赵祯读了词,了解前因后果之后,便问后宫诸眷:“你们谁给小宋打招呼来着?”有宫女回道:“奴婢曾在车中偶然见到他,便叫了一声。”仁宗即刻召宋祁入宫,宋祁不知何事,诚惶诚恐,仁宗则笑着说:“小宋啊,蓬山不远了。”说完将那个宫女赏赐给了他。这一个幽默,不仅仅智慧有趣,还有成人之美之心。

  幽默还是氛围,是一种“场”,让语言和文字无法表达。在这一点上,幽默跟禅有点相似,是语言的“行到水穷处,坐看云起时”。比如昆德拉的小说,满纸所在,皆是幽默。幽默不在小处,不在字词句的俏皮和灵动上,而是有大的氛围漫漶,既可笑,又可悲,且荒诞。昆德拉的幽默,跟赵本山的小品一天一地,接近于大智慧和人类本质,有戏谑,有自嘲,有嘲他,有智慧,有悲苦……似乎又不仅仅这些,还拥有很多人类无法明确觉察的东西——山穷水复疑无路,柳暗花明又一村。

  昆德拉的幽默,来自欧洲中世纪的传统。欧洲中世纪,很多教士都成钻牛角尖之人,不爱惜身体,也不爱惜生命,战战兢兢中,满满的是对上帝的畏惧。民间不管三七二十一,以幽默来消解恐惧,快乐一天是一天,连天接地,超越宗教的苍穹。从《十日谈》到《拉伯雷》到《好兵帅克》,都有着这样的润滑滋养。好的幽默具有神性,像彼岸的花朵映照着此岸。昆德拉的幽默,就有这样的传统——虽然到不了彼岸,却能让你在此岸逍遥快活。

  明清之后,“家天下”制度严酷,文化下行,皇帝自命不凡坚信自己真是上天的儿子,大臣们坚信权力可以得到一切,和尚坚信念经即可成佛,道士炼丹可以炼成长生不老……至于世俗社会,缺乏远见,太过务实,乐趣限于小事,只能称之为高兴或者滑稽。总体上感觉就像在浅水里游泳,可以拍打得水花四溅,却没有浮在水上游历的欣喜和快慰。这种带有“迷障”似的心性,无助于幽默和智慧。强作欢颜不是幽默,轻松愉快才是幽默。很难想象一个不通透的人,会有幽默感;一个不放松的人,会有幽默感;一个不敢自我否定的人,会有幽默感。

  鲁迅说,“专制使人变成死相。”又说:“中国人向来没有幽默……”因为“皇帝不肯笑,奴隶不准笑的。他们会笑,就怕他们也会哭、会想、会闹起来”。鲁迅此言,一针见血。当狭隘的心房被权力、贪婪和恐惧挤满,一切噤若寒蝉,哪有幽默的空间呢?

  幽默感是很难得的。聪明的人,不一定是幽默的人;幽默的人,一定是聪明的。这个世界上,有人有知识无学问,有人有学问无见识,还有人有才华无智慧,或者有智慧无才华无幽默……知识、学问、见识、才气、智慧、幽默都有的人,是很完美的,也是很少的。老子、孔子、释迦牟尼就不说了,北宋的苏东坡算一个,后来的胡适、林语堂也是。

  明代徐渭在《答张太史》的信中记杭州脚夫的话说:“风在戴老爷家过夏,我家过冬。”幽默、乐观、好玩,带着通透。金圣叹临死前告诉儿子:豆腐干与花生米同嚼,有火腿味。这一句话,让人笑中带泪。是大幽默。为什么?因为觉察到人生的荒诞性,觉察到荒诞,却得认命。人到极其无可奈何的时候,往往会生出比悲号更为沉痛的滑稽感。

  真正幽默的人,是彻底地觉悟,能认识到世界的大悖论。幽默是有本质的,跟人生的本质相通,就是无可奈何的荒诞性。大幽默还是大觉悟。

  中国各地域当中,最具幽默感的,当属北京人。传统北京人,都有一种人精的感觉,精通人情世故,继而玩世不恭。为什么会这样?一来北京是元明清的都城,皇城根下的人见得太多改朝换代世道轮回,也见得太多小人得志君子落魄。即使号称真龙天子的皇帝,在他们眼中,也是匆匆忙忙的一个过客。二来见得多,看得多,心理就灰暗,梗在心中的沙子就多,得加点润滑的成分,这就是幽默。又因为凡心缺乏释然,幽默稍稍变质,成为一种油滑渗入其中。

  幽默中带有油滑和玩世,是一种扭曲,也是无奈的转化和慰藉。讽刺是幽默的“左派”,油滑是幽默的“右派”。

  王朔的小说,带有典型北京人的视角,是幽默,也是颓废;是讽刺,也是荒诞。王朔的基调,不是黑色,而是灰色。幽默是渗入王朔身体的一种东西,是他对于社会的直觉和转换。王朔的小说写得好,人们可以从他的文字中,看到真实的中国和中国人。

  幽默是一种境界,是一种松弛,可以缓解人和社会、世界的紧张关系。举例说明,它像是药品中的缓释胶囊,也像是承重的沙发垫子。幽默还意味深长,具有某种象征性,像是一种饮料,带有葡萄酒、威士忌的味道,也带有陈醋的味道,它不是一味的甜,也不是一味的酸,五味杂陈,难以说清。

  当人的一种感觉无法用语言和文字直接表述时,可以述之通感:可以用味觉来解释听觉,也可以用听觉来解释视觉……我以味道来解释幽默,就是如此。舒曼和德沃夏克都有《幽默曲》,旋律如何来表达?快乐中夹杂着忧伤,和谐中携带着错位;是不和谐的和谐,是调皮的从容之美。

  幽默是有很多颜色的。暖色的幽默后面,是善意;灰色幽默后面的,是悲凉;黑色幽默的后面呢,是绝望。中国人好像永远不会绝望,所以中国一直没有黑色幽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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普度众生,救苦救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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